一
村南,外山头方向热热闹闹有二三天了,这是李秀英儿女要结婚了。冲锋公的眼睛虽然越来越瞎,耳朵倒好像还越来越灵了。那热闹冲锋公听得明明白白,可是算来算去,也不知道是谁要结婚呢!
李秀英算不算村里人呢?村里许多人都不承认。五岁前,李秀英是村里人,全村人都承认的,现在李秀英的女儿算不算村里人呢,村里人不要说承认,还觉得奇怪了。三岁那年李秀英的父亲死了,李秀英的母亲李燕就带着李秀英与一个傻子哥哥嫁到外村去了。开始的几年,村里人是很挂念李燕她们的,慢慢的,村里人就忘了她们。
李燕她们自从离开村子后,似乎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村子。现在的李秀英女儿都二十三岁,可以出嫁了,却反而回到村子里来了,村里人说什么都有,可是仍然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!
这是个秋天,秋天很深很深,天空的蔚蓝深得看不到底。江南的秋天美得无以言表,如果把四季比作自然的四件衣服的话,那么,秋天是很美的一件盛装,不要说它穿着,就是脱下来放在地上,也美仑美奂。这天的阳光也柔软极了,暖暖地照在一动不动的坐着的冲锋公身上。在春天与秋天,冲锋公几乎会天天如此,早晨起来后在那口独眼灶上做点吃的,就在小院里坐着,中午又去做点,或者是把早上没有吃完的饭年轻人的火气的,在夏天冲锋公不去阳光下坐着,是因为阳光太大,灼人。这样子,冲锋公不是坐着,就是躺着,姿势一般是固定的。菜热一热,在阳光收山的时候,又会去躺到床上,觉得饿了就起来做点吃的。在冬天,冲锋公常常会窝在被窝里,冬天很冷的,这冲锋公的儿子们都知道,说过几次要给他买条电热毯,冲锋公不要,说用不起电。这是气话,冲锋公的二个儿子都很有出息,只是极少回家,可不是吗?现在越有出息的年轻人越不着家呢。夏天冲锋公就坐在屋里一条旧得竹子发光亮的懒椅上。夏天太热,当然,这只是我们一般人的感觉。老人没有
冲锋公是我村里的老书记,其实,他不当书记有些年头了,有多少年头了呢,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。我好像是七八岁的时候问过冲锋公。我说,冲锋公,你的名字为什么像打仗呢?冲锋公说,我的名字就是打仗取的。我后来明白事了,我问我爹,我说,冲锋公真的打过仗吗?我爹说,大概是打过的吧!我后来更明白了,其实爹是知道冲锋公没有打过仗的,只是那个时候他是书记,他当书记的时候是没有村里人敢说冲锋公没有打过仗的。倒不是冲锋公不愿意打仗,而是,那天夜里,部队确实是作了总动员的,人人还写好了遗书,为了中朝人民的友谊,他们都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。那天夜里,冲锋公就把名字李财产改成了李冲锋。还是那天夜里,突然,部队又接到命令,说不用上前线了,说是要停战了,就是那个板门店谈判。冲锋公就失去了打仗时高喊着“冲啊”的冲锋的机会。照理说,没有打过仗他应该把名字给改过来,可是一直到我这样的辈份的人要叫他公公了,这个名字还没有改。
冲锋公的眼睛是白内障,冲锋公得白内障时有七十来岁了,是只老眼睛,他儿子们也他自己都觉得没有必要去治了,所以,他的眼睛就越来越瞎了。瞎了眼睛的冲锋公每天坐在那个只有他一个人的小院子里,听一切他能听见的声音。狗叫,鸡鸣,鸟啼,虫吱,还有山风,落叶……
其实,在我们的那个村子里,现在狗没有了,狗还养没到半大,就被人偷偷用三步药给药倒,偷走了。偷就偷呗,村里人也还养,可是,奇怪的时,养着养,狗养不成了。这事儿还得从我姐家的狗说起。我姐家的狗是从沙溪村开口岩村抱来的,对,还就是我给抱来的。我姐知道我姨夫家的狗娘要生养,就嘱托我一定要给她抱一只。那个狗娘养了七只狗,那是一只很壮实的狗娘,七只小狗只只壮实。我给我姐抱了只老四。我姐说,老四好,老四好。后来不知谁说的,说这老四就是我。我一想对呀,我不就是家里的老四嘛。我对我姐说,这狗和我一样排行老四,你抱它是不是这个意思。我姐呵呵笑着说,你跟狗一样听话,都好。可是就是这只狗,被吓坏了,后来就死了。我亲家公七十大寿的那天,我们祝寿的炮仗放得太猛,太响了,把这条刚刚来我姐家没多少天的小狗吓坏了,发呆了几天后,就一直莽莽冲冲地向前走,不会回头了,后来走到一条谁也不知道的小墙弄里,就死了。这只狗死后,村里人也还去抱过几只小狗来养,可是就没有养大过。村里人就慢慢不养狗了。
村里没有狗叫声了。
现在我们的村里也没有鸡叫的声音,鸡也养不大,很奇怪。以前,我们村里的鸡不用养,好像自己就会长大,跟早出晚归的大人如的,它们自己早上起来打鸣的打鸣,咯咯的咯咯,夜上嘛更不用说了,鸡嘛是有鸡毛眼的,夜了就看不见了,这鸡大概对看不见的世界也很是害怕,早早就去鸡窝里趴着了。这倒有点像冲锋公的白内障,眼睛看不见就老老实实坐着,坐在院子里,把能享受的阳光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。当冲锋公坐着时,村里人一般都很忙,除了偶尔会有人从他的小院经过里叫他一声外,整个村子也是安静的。冲锋公的白内障刚患的时候,村里村外的还有麻雀喳喳的声音,这几年也没有了。以前,冲锋公是憎恨麻雀的,他当书记时专门发动过对麻雀的运动。麻雀算是“四害”呢。可是,现在听着听着没有了,冲锋公是很想念麻雀的。至于虫吱声,山风声,落叶声,一个眼睛明亮的人,不太会有用耳朵去倾听,以及去揣摸这里的快乐,所以,我不太知道它们在冲锋公的心里有多重要。
村里也有热闹的时,比如,天快黑了,村里人就断断续续从田间地头归来,尽管冲锋公住的小院太高太偏,很少有人经过,偶尔地,还是有人路过他的小院,跟他打个招呼,然而在他叨叨唠唠的问话里远去,远得听不见了,他还在叨叨,叨唠些什么呢?田作种什么了,熟到什么程度了,山上出什么了,什么可以收了,一年四季的,他总有得叨叨,他的眼睛是看不见,可是他的心里还明白着呢。真因为眼睛看不见了,就看不见庄稼的长势,比如,玉米棒子的个头,谷穗在田里低沉地随风摇晃的样子,这些,很多很多。比如,今年吃的山桃,他就觉得特别的甜,所以,他很想知道,这个桃子今年为什么这么甜,可是,他很叨叨,还是没有人能告诉他,今年的桃子为什么这么甜。人们很习惯他的叨叨,也很木然于他的叨叨,常常,他的叨叨跟着路过的人走远,然而伸入长长的黑暗中,就留在了哪儿。
村里也还有热闹的时候,比如,村里人有红白喜事,村里人还会很尊敬地请他去坐坐,他就在席间与那些眼睛还没有瞎的老朋友,老乡亲聊聊天。年岁都大了,他们都还能做得动,靠的就是一双眼睛,身子骨都差不多,冲锋公常常在这时候就会兴味盎然地高声谈话,有时候就高兴得流下了眼泪。老朋友们老乡亲们说,瞎子,你哭什么呢?儿孙满堂叫你去城里不去,要在这儿做独孤老头,快去城里。
冲锋公就会摇摇头,不说话了。
只有秋天,秋天里的阳光下,冲锋公觉得很惬意。这个秋天又快要过去了,他几乎快要坐完这惬意的秋天了,你看,院子里的柿子从落叶开始,已经几乎盖满了整个小院,红红的柿子叶儿偶尔地会飘落到冲锋公光光的秃子头上,或是轻轻地飘呀飘地,轻悠悠地从他的眼前飘落,冲锋公就看见,不,是听见了。冲锋公便会抬起头,看看这棵高高的柿子树。柿子树上结了多少红灯笼似的柿子呢?冲锋公看不见的,但他可以想象。让冲锋公公遗憾的是,他的儿子孙子们很少回来吃这红红的、能甜透心的柿子,除了分给村里人一些,有好些柿子熟得挂不住了,自己落下来,埋进土里不见了。
柿子叶也是跟柿子一样,在有阳光的日子里,不时地飘落下来,冲锋公不时地抬头看看,阳光把他的眼眶晒得热乎乎的,舒服极了。他看着看着,就会想起红灯笼一样的柿子,想着来年的柿子,想着想着,他热乎乎的眼眶便把柿子烤红了,烤熟了。
一双能听见柿子叶飘落的耳朵,当然会听见李秀英女儿结婚的声音。而且准确地听出来,这就是一个结婚人家的场面。响了二三天的热闹,今天格外的厉害起来,冲锋公便想起去瞧瞧热闹。冲锋公便少有地走出他的小院子。冲锋公走得很稳步,一个瞎子走路,走熟悉的路,是与眼睛睁着的人没有什么区别的,你看他的脚步,高高低低地辨认着路,甚至还能正确地撩开偶尔伸得稍稍长了些的树枝荆刺。
冲锋公捉着声音来到了李秀英的家。李秀英家是一个有七八户人家的大台门,在村的很南头,门口就是一条直陡陡的柿红岭通向村外。所以,冲锋公不知道到底是谁家的姑娘要出嫁,村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他心里装着,这个大台门应该没有要出嫁的人呀!一个小孩一阵风似地从他的身边掠过,喊了一起“瞎公”。冲锋公便一伸手抓住了他,小孩“嘎嘎嘎”地笑着说,瞎公,放开我,瞎公放开我呀,是我妈叫我去讨红鸡子的。冲锋公说,红鸡子我给你一个,你告诉我谁在结婚。小孩说,是秀英女儿。
冲锋公便怔住了。
冲锋公慢慢地转身走了,他要走回他的小院子去。
李秀英女儿的嫁妆基本已经摆好,人们却大多聚在秀英的家里,闹哄哄地吵着。按村里的习俗,新媳这个时候不出门,一般总有难题了,说是难题,其实也不是难题,都是高兴的时候那有难题呢!无非就可能是夫家的嫁置银没有按媒人说的拿来,其实,嫁置银一定是带够了的,是媒人照顾夫家人没有全部拿出来,磨磨,磨得时间长了,看看新娘子再不走要耽搁时辰了,自然就会拿出来。或者呢,是表兄弟在要挑嫁妆的开肩烟,农村里平时抽的烟都差,趁这个机会敲几包好烟抽,比如新安江,比如凤凰,比如西湖,那可比劳动牌,八分头的经济牌美得多呢。至少也得敲几包带海棉嘴的古松牌。那是高兴事,兴的,没人会说的,能敲出来还叫有本事呢。不过,也有夫家确实穷,而表兄弟太不识相,事情就会僵住呢!不过,这也没关系,时辰到了,在村里人的指指点点中,他们都会放弃要求,很不高兴地挑着嫁妆走了。还有,就是新娘子恋家,吃着上桥饭,娘儿俩抱头痛苦,把时辰足足熬去了。
是秀英女儿哭泣着迟迟不肯上路呢,秀英肯定痛哭着呢!冲锋公在心里说。
冲锋公慢慢地走过摆放的嫁妆,他的手不时地摸摸这,摸摸那,那上面挂着流苏似的红棉儿有的粘到了他的手上。阳光还是很柔软,把嫁妆煨得暖暖的。冲锋公摸到那被子时,他在心中数了数,有十二床呢,不少,不少。棉被上的丝绸被心滑溜极了,也暖和极了,冲锋公就往被子里伸了伸手。他的手伸进棉被时,村里的一个大人看见了,一个小孩子也看见了,小孩子说,瞎公,现在不能摸被窠鸡子的呢!大人也叫冲锋公叫公公,他说,瞎公,你来看你孙女儿啦。
冲锋公便逃也似地走来了,逃得太快了,冲锋公一直在逃着呢,快到家是,他就跌了一跤,跤得很重。
二
李燕嫁到我村时只有十八岁。那年她家遭了一场火,那场火很小的,就烧了一间房,就是李燕家的房。李燕家住在山厂里,所谓山厂呢是我们一带的说法,就是一户人家远离大村居住着,那个时候,在我的印象中,好像很多村子都有那么一二户人家住着这样的山厂,我当然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,也没有去考证过,现在也还不知道。李燕是家里的大女儿,所以就要出嫁了。李燕的老公叫陆兵,我得叫陆兵叔。患有黄疸肝炎,这病患有多年了,那个时候好像这病是没法医的。陆兵叔识字,常常看一本像新华字典一样的药典书。这书我现在还有印象,上面每一种草药都画有样子,陆兵叔天天看,也常常按书上的样子去山上采,然这病总是好好坏坏。我听陆兵叔说过,其实,他的病是有治的,那种草药书上就有,可是采遍了他能到达的所有山坡林地,就是没有采着这种草药。
李燕嫁给陆兵叔的原因,连我那么小的孩子都知道,就是她家里缺钱了。不然,李燕怎么可能嫁给陆兵叔呢!李燕长得可高大了,一条大辫子呀都拖过了屁股。样子不算特别好看,却也不难看。听说,娶李燕是陆兵叔在公社当副主任的哥哥伍兵的意思,其实这个意思跟李燕家缺钱一样道理,陆兵叔也缺劳力,而且是一辈子缺上了。伍兵叔到底是*干部,对事情的处理总是高瞻远瞩。
李燕抬嫁妆的那天是个冬天,雪下得可大了。那些年月的雪都大,不象现在,在我的家乡一年一场雪都下得越来越没有模样了。我说那年的雪可大了是一种记忆,盖过了所有的大雪。要是在别的年份,这样的雪也没什么,难不到抬嫁妆的人,可是这一年真的有点麻烦。通往李燕家李家畈的一座桥断了。这座桥不是雪压断的,而是被树压断的。那棵压断桥的树是棵大枫树,可大了,可高了。这棵树为什么就压断了桥呢?是这样的,李家畈的戏台太旧了,台板好几块都穿了,要修修。其实呢,戏台的台板也并不一定是要这么大的枫树来修,只是这个戏台有几百年了,你看那个澡井就知道了,那叫文物呀,省文管会定了的,是省级文物。那个时候山上没有什么大树了,所以,找台板的人看上了这棵。要砍这棵树也不容易,我说不容易倒不是它太大,难砍,而是村里的老人说,这棵树是成神了的,是枫神娘娘,砍它要出人命的。很后,这棵树是砍了的,就在这棵树倒下的时候,李家畈村的一个人刚好路过,走在这桥上,人与桥一起被砸了。说起来有点恐慌,那个人连一丝衣服也没有找着,就只剩下一个屎肚子入的殓。老人说,这也还是枫神娘娘有情意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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